(苏恭,越恭)每逢月圆夜,少侠的煞气就会发作(115章)



第11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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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聂英初来陆府时,在外流落了许久,对人防备心很重,少年老成,沉默寡言,对陆兴文也只是表面上的谨慎顺从。


  他原为苗疆一个部族族长之子,其父因作乱被朝廷剿杀,他与其它人逃了出来,一路上吃尽苦头。因饥饿晕倒在半途时被陆父救下,陆父见他气质不俗,身手灵活,年龄又不大,便留下来给长子陆兴文当了随从护卫。


  陆兴文的随从来来去去换了很多个,最后只有一个聂英,陪伴了这一世中最为漫长的时光。


  聂英性情坚忍,话虽不多,却是至纯至性之人。


  一身秘密的陆兴文,恰也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,一个能够信任的属下,一个——真正的朋友。


  聂英恰好就是那个人。


  时光毕竟已过去了五百多年,俩人相处的那些细节,欧阳少恭也已记不太清了。他只记得,最初,他是用了一段收拢人手的手段,看似孤僻实则心地柔软的少年,又怎么抵挡得住这千年仙魂的刻意讨好?不过是寻常的关怀、此许的示弱,不出数年的功夫,那个孤冷的少年便从最初的疏离,到了后来矢志不渝地忠诚。


  因着腿脚不便,陆兴文平常饮食起居都需人照料,这活计,后来都落于聂英之手。聂英虽为男子,做起这些琐事来却颇为细致耐心,将陆兴文照顾的无一处不妥帖。他那时虽辗转人间有数百年之久,但大半的光阴耗在古木之中,真正人世渡魂虽没有太长,以躯体操纵灵力尚难以自如。在头几年中,他无法以灵力自愈残躯,后时日渐久,他也已经习惯了聂英的照顾,感觉即便是残障之躯没有什么不便,因此不再多生事端,徒引人注意。


  陆父精力旺盛,妻妾众多,像是不满足生了陆兴文这样一个残废的长子,接下来的儿女们像葡萄藤上的果实,成串地冒了出来。陆府成了一池乱水,每天都上演数不清的恩怨纷争,陆兴文稍大一些,就借口养病,从大宅子中搬了出去,独自住在江陵郊外的一处小院之中,偶尔才回去几趟。


  在年年岁岁的韶光中,唯有一个聂英日夜陪他,自少及长,渐至成人,在陆兴文束发之年,聂英已长成英武俊貌的青年。陆兴文为他重金请了高人教授武艺,又为他指点一些入门的修仙之法,那时他一身卓绝的武艺,风华正茂,虽是陆府下人,可也引来了不少爱慕眼光。有一回出城办事时惹下了桃花债,无意中救得一大门派掌门千金,那女子也是爽朗不俗,大喇喇地追着聂英来到陆府,自言非君不嫁。


  众人都说聂英命好,可一朝脱离贱籍,入赘高门。可面对国色天香的佳人垂青,聂英却显得毫不动心,甚至在对方紧追不舍后当众立下重誓,声称此生绝不娶亲。


  对于此事陆兴文探究许久,聂英却始终不发一语。


  五年后,陆兴文也到了及冠之年,家中替他许了一门亲事,那女子他见过,温婉可人,长相颇合他心意,故而并未反对。订下婚事后不久,陆兴文被陆父带着访亲离家了数日,聂英因身体不适,并未随行,回来之后,陆兴文并未在陆府中看到聂英。


  他放心不下,于那日暮晚,独自去了郊外的小院。


  寒冬时分,霜雪初降,铺了一地的银白。木轮辗过雪地的“喀喀”声响并未吵醒素来警觉的聂英,陆兴文心中不禁一咯噔。


  进得房中,满面潮红的聂英已病得意识不清,不住地说着胡话。陆兴文查看后发现,那是他寒气入体、又未好好调理所致。平时不生病的人,病起来总是比常人更凶猛一些,聂英便是如此。难得显出脆弱一面的聂英,让陆兴文记了很久,哪怕是隔了五百年后的某一个特殊的夜晚,在陵越发起高烧的当时,那一幅景象,仍是冷不防地闯进欧阳少恭的脑海。


  同样喃喃地呼唤着亲人与他的名字,像极了一个受了委屈的孩童。


  陆兴文出门时,天已半亮,借着薄光,他方才留心到,地上竟密密地洒了一层落花残叶。他俯身捡起一根木枝,发觉切口平整,似是利刃所削。


  半月后,聂英病愈,陆兴文提出,要与他一同前往苗疆,研习巫盅之术。


  昔日陆兴文,亦就是太子长琴的半魂,因人世渡魂太过难熬,尚未放弃寻找长生之法。这一世,他与聂英相处最为密切,自然多少也同他提过此事。聂英出生的部族,原是极擅使用巫盅之术,他曾隐约听闻,最厉害极致的盅术,有肉白骨、得长生之效。只是,他尚未接触部族中的那里核心秘密,对此并不了解。


  陆兴文虽提出过,今后要去苗疆走一趟,但聂英不明白,何以陆兴文会选择这个即将成亲的当口远行。对此,陆兴文也不多言,只让他按自己的吩咐作一些准备。


  数日后,他留下书信,与聂英悄悄离开了江陵,来到了苗疆。


  “这个世上,应该并没有什么令人长生的盅术吧?”听到此处,百里屠苏不禁好奇问道。


  欧阳少恭眼神有些幽深:“若是没了魂魄、没了意识,只留一具躯壳,这样长生的盅术,却也不是没有……”


  百里屠苏一怔:“没了魂魄、没了意识?这样的人,又何谈为人?”


  欧阳少恭有一些情绪如烟尘般地浮起:“……不错,当初,我确也是如你这般想法。”直到后来,在数不清的离别与背弃之后,在几近绝望之际,他已不复从前态度,哪怕是一具躯壳,他也要执着地留下来。


  陆兴文与聂英在苗疆待了将近二十年,他精研了无数巫蛊之法,就是没有找到真正能够令人长生的蛊术。不过那些年,他们也未非一无所获,陆兴文帮聂英救助了许多零散四处的族人,赠以重金,让他们得以安居乐业。


  聂英对陆兴文感激之情更深,而陆兴文灵力运转也日愈顺遂,为方便行走,他自己施法将残躯复原。聂英对此并未表现出太大的惊讶,反倒自言早已感觉到他并非寻常之人。陆兴文自此对聂英信任更深。


  后来,他找到了聂英族中的一位老人,那老人告知他,此法为禁忌之术,复生的人也不算是个真正的人,只是徒具形态而已,日落现形,日出消散,如同一具“尸偶”。


  “世上居然还有这种蛊虫?”


  “不错,许多年之后,我找到了这种蛊虫,它们名为‘焦冥’……”


  百里屠苏心里浮现出一丝他自己也不甚明白的哀痛,情不自禁地低声道:“若是这样的‘长生’,该是多么可怕……若是原本抱了能复生亲人之念,结果却是看到他们变成尸偶,又该是多么绝望……”


  欧阳少恭接下去的一句话,顿时令百里屠苏猝不及防:“……你可知,这样的痛苦,我就刻意让你感受过一次……你的母亲,就是服下了我亲手所制的漱冥丹,从而变作了一具尸偶;你不忍见她如此,只能亲手烧掉了她……”


  百里屠苏瞬间面色惨白,那锥心刺骨的记忆就这样不可回避地开始在脑海中翻腾。“少恭……为什么,你要这么做?……不,你定有自己的理由,是不是?”


  为什么?欧阳少恭的眼神渐渐迷茫起来,一世世的渡魂全变作墙上那一幅幅画卷,现下一帧帧地从他眼前闪过去,又闪过来。为什么?因为那么多年里,也就只有一个聂英,能够接受他渡魂一事。失望的次数多了,就发现,人世间的情与爱,就像水底映出的那一弯月,看得见,却捞不着,碰一碰就碎了,既是虚空又是过眼。难得碰见一个真心的人,就忍不住试了又试,探了又探,甚至将他逼迫到最极致的地步,去考量他的底线。


  那个时候,当他得知自己苦心追寻了这么多年的长生蛊术不过只能将人变作“尸偶”,失望之情,自然溢于言表。聂英问他,为何如此执着长生之术?他心情沮丧之下,说出了自己反复渡魂之事。


  听完以后,聂英脸上难掩震惊。陆兴文自以为,他也不过是同之前碰到过那些人一般,表面上视他为亲人、为朋友,可一旦知晓他的真相,便翻脸无情,视他为“怪物”。于是,他见聂英大失惊色的模样,便冷语讽刺,已做好了决裂的准备,可没有想到,聂英却说出一番让他意想不到的话来。


  “仙又如何,妖又如何,你归总是我认识的那个陆兴文……我早已知你并非常人,只是不晓得,原来你竟要受这么多的苦楚才可一世为人……你若将来想要渡魂,就找到我的下一世,下下世,我定愿意将身体给你……”


  那时的陆兴文,内心的震憾无以言喻。数百年渡魂,他已知人心险恶、世途崎岖,可他没有想到,竟能让他遇见这么一个人,可以完完全全接纳他、认可他的这么一个人,他曾替自己拉起一道屏障,却仍是被那么一个人,莫名地闯了进来。


  也是那一日,他头一回将自己的经历,源源本本地告诉了一个凡人。


  聂英听完他的遭遇后大为触动,立誓要陪他寻找另一半的魂魄,或者找到长生之术,免去渡魂之苦。这之后,陆兴文便同聂英一齐,离开了苗疆,万里山川、四处遍寻。


  ……


  说到此处,欧阳少恭又停了一下来,仿佛陷入了一段不愿触碰的回忆之中。


  “那……后来呢?”百里屠苏忍不住开口询问。


  欧阳少恭露出一丝苦笑:“后来……我才明白,那时摆在我面前最大的危机,并非失去的一半仙灵,亦非缥缈的长生之术,而是他的性命……”


  数年之后,聂英在陪他寻找长生术的旅途中,不慎被妖所伤,妖毒入了五脏六腑,几近丧命。陆兴文不惜耗损修为、用尽珍贵药草,总算护得他一命,但他的身体,却回天无力,就此垮了下去。


  陆兴文知晓,聂英的身体就算有再好的灵药,也维持不了几年,他听从聂英的意愿,又回到了江陵郊外,结庐而居,度过了余生的时光。


  “我虽早知凡人的性命十分脆弱,便如朝露一般,但教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,亦十分不甘。也是那时,我才方知晓,除了渴求仙灵之外,我也是如此渴望人间的真情,渴求着在这茫茫浮世之中,可以有人与我白首相伴,携手同归。但我被天意所惩、一世孤煞的命途,又岂能容我圆满?当我真正视聂英为友,他便要离我而去了……”


  欧阳少恭说起那些过往,昔日里心痛欲裂的滋味,又一一泛上心头,虽像是隔了岸的火,焰心的热度是传不过来了,可那种悲哀绝望的感觉,却是一般无二的。


  他想起来,正是那个时候,他头一回兴起了寻找复生之术的念头,不过那时一丝线索也无,根本无从寻觅。那时,聂英见痛苦不堪,便劝他:“我的族中有一个传说,若是一个人执念很深,以自己下一世的福报为偿,与地界司命之神作交换,来世便能重遇前世之人。我今生得遇你,是我此生之幸,若有来世,我定会不惜代价再来寻你,再陪你一世,不再教你孤寂一人了。”


  他虽知前世今生之说十分渺茫,但那时也是有些痴傻,竟被聂英牵着话头走,还认真思考了起来:“可轮回转生之后,前尘尽忘,你又怎么记得是我?我又怎么知道是你?”


  聂英想了想道:“你不是仙人么?难道没有什么法术,可以将我的记忆保存下来?”


  “仙术并非无所不能,人的记忆,便是上古的大神,也并非可以一力掌控,何况是我这样的残魂?”


  “那你就想想办法,让我们来世相见时,可以认得出对方。”


  他何等聪慧,怎么不明白聂英说这些话,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,好教他不至于为即将到来的离别,过于伤神。


  可人一旦犯了傻,就会真正傻下去。


  后来,他试着将聂英魂魄中一缕气息,注入到了他精心饲养的一只蛊虫之中,又将那蛊虫,用法术封印了起来。若有朝一日,蛊虫重逢同样魂魄之息的人,自然会从沉睡中苏醒,冲破那道封印。


  “那么……你后来有找到他的转世么?”百里屠苏忍不住好奇,问了出来。


  欧阳少恭冷哼一声:“来世?哪有什么来世……万物生存无不只取眼前,求得一世安稳,来世今生本就太过茫远,不过是骗人心安的说法。轮回往生之后,前尘尽忘,前世所依所爱之人,哪里还会记得你音容形貌,即便因缘巧合,忆起昔时往日,也只会觉得那是幻梦一场吧。如此隔世重逢,与当初那个人全然消亡有何不同?”


  因为聂英留他的那点念想,让他对人世的温情充满了希翼。自聂英去后,他又数次渡魂成人,每一世,都不忘去将那只蛊虫带上,每一世,他无不渴望着,能够找到聂英,或者,找到另一个愿意接受他的人。


  可惜,没有一次不是遍体麟伤,满目疮痍。被离弃、被背叛、被嫌恶,他再也不能重遇像聂英一样,可以全然接纳他的人。他渐渐明白,人与人的缘分,就只是像深秋的两片落叶,被风卷作一堆是偶然,而各自西东方是常态。


  他对人心几乎失去了希望,一直到,遇见巽芳。


  他于衡山遇见巽芳,恰是他打算去江陵的旅途之中,巽芳对他展眉一笑,那弯起的眉眼,却跟昔日的聂英有几成相似。


  他不再去计较,究竟遇见的是不是那个人,当他得知巽芳是蓬莱人,有着漫长的寿数之时,内心泛起一阵久违的欣喜,这样的欣喜给了他最后希望。


  只可惜,这样的希望,也只是维持了三年。


  “屠苏,你问我,为何要这样伤你?那便是因为,我原本心如死水,但你的出现,又让我不禁满怀期待……可我不想要这样的期待,我既然害怕又惶恐……你我偏偏是这样的相遇,我已屠你族人,杀你至亲,这一切无法更改。你又身负我仙灵,我必须杀你方可合体……”


  百里屠苏怔怔地望着他,眼中有太多的话想说,又不知从何说起,半晌,方道:“少恭,你可否将所有的事,全部都告诉我?”


  “……好!”


  从哪里开始呢?


  乌蒙灵谷的初逢,你叫我一声“大哥哥”,可我只是为取焚寂而来……


  天墉城初识,我说一句“师兄好像哪里见过”,可我只是骗你信任……


  月圆之夜,后山山洞,那一次的意外,让你我从此纠缠难舍……


  琴川河畔,你我琴叶合奏;雾灵山涧,你不顾性命为我取得千年冰蚕丝;青玉坛中,你说“钟情已久,爱慕至深”;自闲山庄,你为救我,被矍如所伤;蓬莱岛上,你说愿意将仙灵还我,再信我一回……


  流云渡水,生死一瞬,再见时,已是失去了记忆的百里屠苏和不复当初的欧阳少恭。


  “我为何要将你逼至绝境?若非如此,我便无法相信你的真心,千载漫长的时光,已让我无法再轻易去信任,天意两字,令我生生世世不得翻身,我想要什么,便我剥夺什么……我只有将所有真相放到你面前,让你去看、去想,让你在一切破灭之后,等着你说出‘后悔’两字……”


  听到此处,百里屠苏再也按捺不住,上前一把抱住了他,哑声道:“我不后悔,从不后悔……”


  “是,我知道,”欧阳少恭绽出一丝极浅又极深的笑意,“若非如此,我又岂会不顾性命,仍去东海取婴石护你一命?我怕出意外,方才将婴石交于陵越手中。我那时想着,若我成功融合一半仙灵,今后就算豁出一切,也要去天墉城将你抢回,你便是痴了傻了、失去所有记忆,我也要将你带在身边。”


  百里屠苏呼吸声骤然加重,更紧地抱住了欧阳少恭。


  “我告诉你从前的过往,是想让你知道,我们只有这一世,不会再有来世。我只想要一个完完整整的百里屠苏,能够接受我一切过往的百里屠苏,这便是我从前将真相摊在你面前的原因,这也是我接下去要到天墉城找你余下魂魄的目的。你,可愿意做回那个百里屠苏?”


  “我愿意、我当然愿意!”百里屠苏彻底地放下了心防。


  欧阳少恭目的已达成,任由百里屠苏抱住他,不住呜咽。


  离去之际,欧阳少恭像是想到了什么,又折回到那小院之中,从房中取出一个乌木盒子。


  “这是什么?”百里屠苏见那盒子造型奇特,又似乎年代久远,不禁有些好奇。


  “这便是当初那只蛊虫,我与那位故人的所有交集,也只有这只虫子了,”欧阳少恭叹了一口气,“若此次回天墉城,能够找齐你的一魂一魄,我们尚有一世可活;若不能,将来怕没有机会再回此地,不如就此带上。”


  百里屠苏看着那个盒子,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妙感觉:“少恭,这盒子可否给我看一下?”


  “无妨,”欧阳少恭将盒子递了过去,“只是上面有封印,你怕是打不……”


  话尚未说完,那边的百里屠苏已经手快地打开了盒子,但见一道淡金色的光芒闪动,一只灵蝶状的飞虫带着浅浅的光晕,竟从盒中迅速地飞了出来,它于空中绕了两圈,随后稳稳地停在百里屠苏的肩头,朝他亲昵地扑闪着双翅,仿如故交一般。


  “咦,这只飞虫认得我?”百里屠苏逗弄了它一会,而当他转过头去,准备跟欧阳少恭说几句话时,少恭的表情,却让他瞬间惊得说不出话来。


  此时的欧阳少恭,竟已泪流满面。


  隔着多少世的悠悠岁月,他又望见了他。依稀是同一个人,又似乎全然不同了。


  错过了那么年,他到底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。 


  若有来世,我定会不惜代价再来寻你,再陪你一世,不再教你孤寂一人了。


  原来,你终究没有食言!
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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